作者:管智超、张怡平、杨鹤达、严颖嘉、柯智龙、庞智屿、赵子恒、张怀捷
队伍:北京访员7队
###管智超: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写下这些感想时,已是我接收到CHARLS项目组录取通知后的第169天,是我们七队进行实地访问的第30天,而这一天,也是我们CHARLS之旅的最后一站。
队里聚餐时谈到“是什么支撑自己从理论课坚持到实地访问结束”,大家都倾向于一个答案——信仰。用哲学来解释信仰:信仰,即是你的信任所在。与信任不同:信仰同时是你价值的所在。在CHARLS,我收获了深厚的友谊,严谨的科学精神,打不倒的小强主义,足矣。
象牙塔里的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中国社会的基层。还记得一个受访的老大爷在接受完访问之后,可怜无助地问我们是不是能够帮助他讨回已经拖欠了一年的工钱。站在大爷的面前,我发现我们的解释,我们的帮助是如此苍白无力。也曾遇到一对强烈拒访的老夫妻,拒访的原因是他们老两口前半生的家当被骗子骗走了,他们无法再相信任何人。很多我们在学校看不到的黑暗,在这里被暴露,一览无余。
这个夏天,经历过高温中暑、深夜发烧,体验过被巨狗追着咬、被访户追骂半个多小时。虽然吃过很多苦头,但我依然珍惜此行的每分每秒,因为身边有八个善解人意,认真努力的队友和一直要减肥的小荆荆。在我眼中,他们就是最可爱的人。
我们都是孤独的刺猬,频率相同,能够看见彼此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优雅。在诺大的世界中,我们会因为这份珍贵的懂得而不再孤独。终将是要分别,但我们心中都有这样一个信仰: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张怡平:步履不停###
最后一个样本,是住胡同里的一位爷爷。吃完饭从店里出来突然下起了雨,和队友都没带伞,两个人却谁都没说“要不别去了”,大概是明白没有人希望淋雨,可是一旦有人退后一步,这最后一段路就永远都要伴随着愧疚了。
但遗憾总是难避免。打灯钻进大杂院,转弯再转弯,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在。敲门等待十分钟,还是不见任何响应。失落早已是家常便饭,坦诚说也稍微松了口气,这最后一晚总归可以早点收工回家了。
好像只有在彻底结束后才能静下心来写写心里话,战场上最好不要自我感动,一个胜利归来的老兵才能指着自己的疤痕笑谈那是朵玫瑰。昨天和妈妈通话她还表扬我“报喜不报忧”,苦处必多,但很少抱怨,我笑称我们七队必然是苦中作乐头一名了。小女生们有的被拿菜刀吓唬过,有的劝访两个小时毫无成果也没放弃,有的被受访者气到掉眼泪也只是自己默默消化情绪,男孩子更是笑料不断了,奇葩的气人的经历都当做段子边讲边演。境遇固然无法改变,开心地工作才更有效也更划算。
CHARLS一定是人生中独一无二的体验,从此以后我们也可以用“我也是曾经XXX过的人了”这样的句式小小夸耀一下。我们去过高楼,到过村庄,穿过街道,也路过麦田,我们在荒山上争着和羊合影,在矿场里偷偷拍下深远的天空,在树林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泥。曾身居高位的爷爷不疾不徐地给我们讲他一生的故事,被中介坑骗的外地打工大叔一边怒吼一边回答着我们的问题,我们记得那个一讲话就想到他去世儿子然后失声痛哭的奶奶,更忘不了那个笑着给我们唱幼儿园园歌的爷爷。行路识人,皆是缘分。而这其中最可贵的,便是“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切的“我们”。
团体的支撑对这三十天的顺利坚持应该是最大的功劳,一个有着多么坚强内心的人才能独自走下来?我们这些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社会栋梁,一次次地向陌生人示好、请求,姿态恐怕是从未有过的低。可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这是值得的,这是有意义的,这是你需要做到的。是信任科学,信任理性,信任所有人的共同努力都是为了一个更好的社会,令人想到孙先生为黄埔题的“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拒访后,不禁有种感觉,那些生活不顺的人更有可能在第一时间拒绝我们。犯罪学中有种理论,容貌丑陋的人更容易犯罪,因为他们从社会接受到的更多是负面的对待。对应到这里,那些被社会不公对待、被他人坑骗过的人恐怕也更可能对我们展示出怀疑与不安。倘若他们真的拒绝,那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性循环了——问卷结果显示现状是一片祥和各有所安的,拒访的人在我们的问卷中就成了隐形的,接下来也会成为这个社会中的隐形人。他们愤怒,可他们的声音更难以被听到。
这样想下来,劝访真的是十分重要了。但是面对这样的受访者,你搬出这样一套逻辑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你只能想别的办法,你心里知道,你在做对的事。卢曼曾定义过系统的耦合,即移植是不存在的,两个系统间的相似只不过是一种耦合。最低落的时候也曾怀疑,人与人之间是否也是这样,沟通是无效的,如果对方有所回应,那也只是未知原因导致的一个巧合。
幸好这世界也没想象的那么糟,我们感激每一次受访者的温柔对待,每一次的理解和鼓励,念念不忘是否有回想我不知道,但坦诚和坚持一定能带来回报。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着遇到的每一个个体,愿他们未来的日子总有希望在。
也要感谢我们自己,经历重重考验仍能怀抱本心,相信有CHARLS的世界,远比那个没有的要好。
###杨鹤达:不负此行###
整整30天,奔波于北京五个不同的城区,与近百位受访者交流。在烈日下行走,在雨天里骑车,受到过冷眼拒绝以及不理解,也收获了太多令人动容的瞬间。坚持不易,就记录一下30天的一些感受吧。
社科专业的大三学生,却没能体验过实地的社会调研确实是件挺遗憾的事情。毕竟有时书本之外的“真实世界”比理论有趣鲜活得多。所以在报名的时候,哪里想到了实地访问的苦与累,怀着好奇和兴奋劲儿就报了名。然而之后的培训以及实地访问,让我生出了畏难、埋怨、烦躁等各种负面情绪,也曾经想放弃、退出、敷衍了事。但最后还是坚持把征程给走了下来。
其实相比于得到一系列科学数据,我最感谢CHARLS的是,能让我有机会去重新认识所处的社会,去学会用一种低姿态和世人打交道,去倾听和了解百态人生。 访问的对象从5个月大的婴儿到80多岁的高龄老人。在和他们交流时,我时常感觉自己走进了不同的人生,去尝试理解那些过往的历史。感叹于世代的大喜大悲与个人命运的起伏交叠相容,难分难舍。也惊讶于人生之韧性与不易,社会之复杂与奇妙。
曾目睹,一位80岁爷爷在回忆到饥荒时期没能给母亲分多余的一个窝窝头时,老泪纵横。也曾聆听,一位协和护士长奶奶绘声绘色向我描绘了她在北京饭店和周总理跳舞的场景。还了解到,一户三口残疾之家如何辗转于政府提供的不同的福利工作,漂泊挣扎地生活于人世。
当我在和他们交流时,他们不再是一个数据样本,而是一位位有血有肉和我们一同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的人。每一个家庭的数据背后,都有着不同的故事与经历,抑或辛酸,抑或动人。CHARLS教会了我太多,如何去理解人生,如何去与人相处,如何去理解社会。虽然这些理解也不见得深刻,但是能在过程中有所收获,也算是不负此行了。
###严颖嘉:孤单北半球###
一开始的时候,每个故事都是新鲜的,每一个人都是新鲜的。
我记得第一个受访者的奶奶,做问卷的时候会不耐烦,吐槽我的问法和问卷,但是对着镜头就会笑得很开心。腿脚不好,但坚持帮我们做了3个小时的问卷,她会邀请我去她家吃水饺,但我们拿着水果再去她家,她拒绝我们打扰她的女儿和儿子。忽冷忽热,忽远忽近。临别前我跟奶奶说,有空来看你啊。
我记得十号楼的铁道部爷爷,有食道癌,丧子。一开始以为他会很暴躁拒访,但是爷爷提前了10分钟在楼下等我们。他的一辈子都在铁道部工作,3个小时,一次又一次给我们重复。从团委到党委,从列车员到部长。服务过毛邓,尽忠职守,忠心耿耿。87岁的人了,爷爷的腰板挺得很直,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我记得我战战兢兢地进入一家三口残疾人的家庭,要花五分钟去接受我应该要和对面这位矮我一大截的成年男子正常地对话。儿子智力存在问题,但大多数回答问题的时候仍然条例清晰。“您小时候因为没有朋友而感到孤独吗?”,他沉默了数秒,答道,“朋友是没有的,但是也没多感到孤独。”我居然悟到了一丝智慧。
我记得二号楼那个协调人奶奶,有只13岁的京巴犬,喜欢趴在石凳上一动不动,一副有故事的样子。
###柯智龙:你是光###
从第一天起萦绕在我脑中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所作所为同诈骗团伙在多大程度上存在区别。因为对于受访者来说,面对我们和诈骗者,其所接收到的行为是可以高度相仿的,都可以是带着各种“身份证件”,借社会实践之名,冠学生身份之号,行信息获取之实。
队友说,真正的区别在于是否真诚,在于我们是报以一颗诚心来,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带着骗字去的。但问题在于,作为受访者的他们,对于这种极难证伪的话题实际除了提高警惕外别无选择,真情假意若能辨别,世上怕是要少许多渣男渣女的传说。还有人说,二者的区别在于目的,我们获取信息后是为了科研,而他们则是为了经济利益。这种区别是极为根本的,但对于受访者来说同样是不可知的。
这时我意识到当我在想区别问题的时候,我实际在考虑的是这样一种可能,即受访者在遇到我们时欣然接受访问,而面对使用相同伎俩的诈骗者则果断拒绝的可能。难怪访问中我不时出现这样一种情绪,对拒绝我们的受访者满心愤懑,又忧心接受我们访问的人吃亏蒙骗,现在看来鄙人颇有自虐气质。
或许这里可以套用信号检测理论来研究上述可能,信号就是访员,噪音就是骗子。要对信号完全判断正确且不误判需要做到两点,一是增加信号和噪音的区分度,二是适当但不过度地提高受访者的判断标准。增加区分度有如得到街道甚至区政府的直接支持,得到行政机关的直接配合,而不只是基层自治组织的协作等等。而适当提高受访者的判断标准则远非我们所能控制的,就像实践中我们可能发现的,有些受访者保持极高警惕,将所有信号都当成噪音处理,而有些受访者毫无戒备,将所有噪音也都当成了信号,某种程度上来说,受访者不具备一定的认知判断能力都会导致上述两种情况。
写到这里我发觉自己写不下去了,我并不想写一篇没血没肉的科普文,如果继续写下去,我所能得到的也只是空洞而又笼统的结论,难以服众。
看看时间,现在已是8月9日的晚上9点45分,我和搭档将要离开我们整个CHARLS之旅的最后一个村居,也是我们开始做的第一个村居。
路的左手边是一个小卖部,维持着营生的是一对夫妇,他们的小店一开就是十几年。先前交流就略有发觉老板的不寻常处,用一个受访者的话说就是一年级可能还要吃力地读两年,不仅如此,他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行动大为不便,老板娘患有眼疾,说起来也并没有比他好多少。他们实有常人不及之处。初来社区的第一天,老板听说我们是来实践的学生,毫不犹豫地为我们出谋划策,拍着胸脯和队长说横幅挂我这环卫工不敢扫走,然后张罗着帮我们挂横幅,教我们怎么结绳如何悬挂,嘴里不断念叨着“生活小技巧”。夫妻俩却也拌嘴,当我们挂好横幅想和他们合影,老板娘害羞地躲了起来,老板不耐烦地催促着,甚至发起了脾气,埋怨老板娘“不懂事”。
回想起来,他们的确和社区里的人不大一样。
此时此刻,看着这一间夫妻店以及店里头的人,自己竟怅惘起来,“如果看到他们被骗,会很心疼的吧”我和搭档说道。
那个萦绕自己脑海的问题再次蹦了出来,就是我们和诈骗者区别的问题。这次这个问题找到了根,这个根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而是一种信念,一种希望所有饱有善意的人都能被温柔相待的信念。
这种信念就好像一个人在黑暗的冰天雪地中,捂着自己的一点火种小心茫然地走着,突然遇到一群人,他们举着的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黑夜。
不是不知道有些举着火把的人被永远埋葬在了雪夜里,而是愈加珍视那些即使知道危险,也要举起火炬,顶着寒风行走在雪夜里的人。
致,那些善良的人们。
###庞智屿:还想听你的故事###
看着一户户的名单,看着满满的劳务发放表,看着手里越来越厚的知情同意书和微信里越来越多的受访者朋友圈,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一个个鲜活的故事,这一个月里,也算是目睹了人生百态吧。
CHARLS给了我机会,去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去倾听他们的故事。有时是为他们的质朴信任而感动,有时是为他们悲剧的生活而惋惜,有时会与他们一同大笑,有时也会随着他们流泪。跟这些人交流的过程中,我听到的不仅是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也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工分、大饥荒、逃荒、文革、红卫兵、包产到户……
村里人常告诉我,生产队每天挣x公分,城里人常告诉我,上学那会儿天天批斗老师,啥也不懂就跟着写大字报……
从年轻人和中老年人迥异的生命历程中,我也感受到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中国社会变迁如此巨大,等我们老了,又会向别人讲起怎样的故事呢?
###赵子恒:小杂感###
持续30多天的CHARLS访问终于要告一段落,此时的我对CHARLS有一种复杂的说不上来的感觉,难道是不舍?这个我说不准,我对这个折磨人的项目有啥不舍的?!
在过去的30天中,我受够了在大太阳下跑来跑去,受够了一遍又一遍地向受访者解释我们这项调查的意义,受够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无趣冗长的问卷,受够了这个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投来的各种鄙夷的目光。从CHARLS中解脱理应是一件可以让我快乐好几天的事情,但是我却若有所失。
我忘不了在我念问卷念到口干舌燥时为我沏茶的大叔,忘不了和我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小伙伴,忘不了谈到自己伤心经历时痛哭流涕的老阿姨,忘不了为了拒访声称自己有精神病的大叔,也忘不了一看见我们就欢呼雀跃的孩子们的清澈的目光。
这些或沮丧或开心或失落或感动的经历应该就是属于我的CHARLS了吧,这些经历将尘封于我的回忆中,但是它们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人生课,而这是我最宝贵的财富,将伴随我一生。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人为什么活着?”,我爸爸曾经告诉我:“人活着是为了从平凡变为伟大,让这个世界因为自己而变得不一样。”我也曾经一直这样认为直到今天改变了这一看法。
在这次社会实践中,我接触到这个社会中的形形色色的人,从男人到女人,从年轻人到老年人,从残疾人到正常人,从收入微薄的农民工到日入2万的老板。他们或许存在生理、经济以及社会角色的差异,但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这个社会的组成成分,换句话说他们都是普通人,都是平凡的。因为他们都各司其职,在社会中发挥各自的作用,这个社会缺少任何一类人都不能够正常运转。
所以对于那个问题,我现在的答案是:“人活着是为了体验生命中属于自己的平凡而又伟大的生活。”CHARLS让我更热爱生活,更加珍惜属于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
###张怀捷:告白与告别###
这30天真的很嗨,躺在病床上的我只想到这一个描述词。
30+℃的高温,一天八个小时的户外奔走,我走过了帝都这个不友好的夏天。每一份一个多小时的问卷,可能需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来准备。识图,协调,劝访,在聊天中寻找认同感。之前在朝阳遇到一位忙于追前半生推迟访问的阿姨,当晚我下了刚刚更新完结的四十多集。可当我追完所有剧集的时候突然知道,阿姨拒访了。我们有过无数次被漠视,被放鸽子,被推出门外,却依旧果敢,依旧坚定,依旧勇敢向前。
每天重复着平板上几百页的问卷,问着相同的问题,在不同的访户面前,却有着不同的心境。计生,房改,拆迁,配偶,家庭成分,这几个最能牵扯人心绪的模块下,在我面前落泪的老人不胜枚举,也有数不清突然沉默,继而兜兜转转回忆起自己学生时代的小年轻。
这30天,我也见识了各个阶层的人群。阶层,或指财富,地位,学识,才干诸如此类。80岁依旧中气十足精神矍铄的老爷爷,60年前北大本科公费留MIT,退休前的职位高到我难以想象。被定为资本家子女的五十岁俏皮大叔,建国前他父亲拥有七十间豪宅,解放后捐了北京到天津的全部电缆被冠以红色资本家称号,却在香山劳改了十几年。还有更多离开家乡,或只身,或拖家带口来北京谋生的农民工大哥,向我抱怨着目前北京政策对于外来人口的抵制排挤。 这30天,我不知道自己听了多少个故事,以至于听到后来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就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我同样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感觉很真实,很美妙。
七队的宝宝们,还有超级可爱的彩龙姐,一个月的共同生活即将落幕,说不留恋是在逞强。我们一起面对质疑和诘难,一起去访户家斗狗,一起去挑战轴到要报警的大爷大叔大哥,一起维护我们的七队。
因为CHARLS,我们相遇。
离开CHARLS,我们还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