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知睿
队伍:北京访员1队
时常对自己说,人生贵在经历,而经历没有好坏之分。然而,一个人的经历总归是有限的。书籍、影视等等,虽然有趣,但艺术的艺术终归不等于生活的艺术。
但从CHARLS这个项目开始以来,我们接触的真实,接触的人生百态,可能多于这辈子之前所接触过所有的总和。
虽然我们只是访员和被访者的关系,虽然数据是冰冷的,虽然问卷是不能带有感情色彩的,但我仍感谢冥冥之中带来的、我和每一位受访者短暂而又奇妙的缘分,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我总觉得,在他们在签下知情同意书的那一刻,不仅仅表示他们愿意接受访问,同时也表示他们愿意与我分享他们的人生故事。
我们的第一个样本在海淀。能住在均价十几万、平均一百方的房子他们,多多少少存在一定的共性,却亦有百态。
我们遇到了和蔼可亲的高知爷爷奶奶,问清我们的来意之后,耐心地配合了全程,从未表现任何拒访情绪。
和我一样来自江南的爷爷,当年考上了清华大学,从应用物理系毕业后参与到“两弹一星”的工作中。由于工作特殊,他的户口发生过很神奇的变动,我们惊叹于竟然还有这种操作。爷爷笑眯眯地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哪里搞得清楚这些呀。
还有曾经从事保密工作的爷爷,只能告诉我们工作单位对外宣称是“第X研究所”。他说这栋楼是单位分的房,住了好几个院士呢。
也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北京人,他们也就比我们大了十几岁,自从上了北京的大学后,就没有再回家乡。他们大多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本科、硕士、博士、博士后……不止一个受访的哥哥或是姐姐和我们说过“当年我也就差了几分就上了北大”,“我差点就成了你们的校友,当年北大1:1.2提档,我就是那倒霉的0.2”,虽然问卷里的题目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但相似的成长经历让我们从教育史和工作史模块中,看出了一部他们的奋斗史。
当然,也有那些忙于工作或是注重隐私保护的家户们,我们会为被那一扇门阻隔的缘分略感遗憾;甚至还有我们连小区大门都进不了的独栋别墅区,那里的访户亦是百态中的一态,只不过我们暂时还无缘得见。
我们的第二个样本位于北京的五环,出了地铁站一路骑行,周遭的环境恍惚间让我觉得像个三四线城市的市中心,再拐过几个街角,又像是一个城郊结合部。
这里有年龄和我一样大的老式小区,也有小区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搭起来、但显然已经存在了很久、所有人都认可了它们存在的自建房,这里有拆迁的过来的老北京人,有才居住不久的年轻租户,也有住自建房里的体力劳动工作者。在这里,我们更是看到了我们之前从未看到过的百态。
第三次登门拜访时,我们才注意到这户受访者家门上挂着的伊斯兰文的绿色匾额。叔叔阿姨或许是被我们的诚意打动,终于同意接受访问。张口就是地道的京片子的他们,是“三百年的老北京”。我虽然在北京呆了三年,接触的京籍却不多,面前这五十几岁的叔叔完全符合我对北京人的想象——局气。他不认可这个访问的意义,也耿得听不进我们的劝说,但他愿意帮我们一把,完成这个问卷;他会吐槽我问的每一个问题存在的价值,却也会在一句“姑娘,你可不能这么问啊,你们小丫头片子可真是什么都不懂”之后,认真思考给我一个答案;问到工资退休金之类的问题时,他总是反复强调够吃够花就成,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并且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们给的劳务费。我喜欢听他说话,总让我想起“百无禁忌、诸邪回避”这八个字。
从农村来帮忙照顾孙子的阿姨还带着一份庄稼人的质朴。或许是因为天热而又舍不得开空调,我们第一次登门时,她家的大门就是敞开着的。我们还未说明来意,她就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坐坐。她不认字儿,自然几乎不能理解我们的项目,但她表示她没犯过法、没做错过事儿,不怕任何调查。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她,乐呵呵地在我们的《知情同意书》上印上手印,吓得我们留下了所有介绍材料以及我们的手机号,生怕她的女儿下班回来误会我们拐卖人口。
公司给员工租的集体宿舍,每次上门都是不同的人来开门,好不容易才找到愿意接受访问的小哥哥。小哥哥不比我们大几岁,初中毕业就出来闯世界,我在心里暗暗替他未能完成学业感到遗憾,然而似乎是我多虑了。我突然明白,人主观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
自建房像个大杂院儿,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透过帘子可以看见大概十平的屋内简单的陈设,而住户大多在自家门口纳凉、吃饭、洗衣服,用目光探询我们的来意。我感到一丝窘迫,似乎是闯入了人家的私人领地,只希望尽快识图,可以和住户解释自己的来意。我总是揣度太多,猜测他们会因为种种原因对我们的到来充满恶意。
然而,正好相反。门口的阿姨们对我们的学生身份充满了兴趣,总喜欢问上几句,考多少分儿能上北大呀,得到答案之后,便欣然给予我们帮助,如果抽到的不是她家,还会在我们劝访时帮腔,“哎,你就配合他们完成呗!”。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从事体力工作,早出晚归,很是辛苦,却愿意利用不多的休息时间完成一份访问。
一直怀疑,我们的第三个样本是不是北京市最最市中心的社区。
这里有着北京顶尖的小学和中学,建立在上世纪建筑的遗址上,一为清朝的王府,另一是西洋教会留下的欧式房屋,相印成趣。这里的住宅——十六层的高楼和迷宫一般的大杂院相得益彰,一个是在垂直纬度的延伸,另一个是在水平面上的错综复杂。小小一个社区,展现了居住单元的百态。
第一次见识到北京这样的大杂院。虽然在看到平面图之后,就感慨院子里房间数量之多,预想到“杂”,但事实证明,我的想象力还是有些匮乏。除了“迷宫”,我很难想象到更贴切的词来描述这个大杂院,围墙的排布变幻莫测,来来回回撞不出正确的路,真真是应了那句诗“山回路转不见君”。
面对一溜敞开的房门,我们小心地识图,生怕扰人清静。但还是在正式敲门前惊动了受访的叔叔阿姨。我有些惶恐,怕留下一个不太好的第一印象。但说明来意后,他们热情地邀请我们进了屋。屋子很小,里屋是卧室,外屋包括了厨房和一张餐桌,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别的空间了,甚至放不下四把椅子。
阿姨很健谈,总是在回答一个问题时,一股脑儿告诉我她所有的故事,比如房子是她娘家的房子,她在这儿出生,结婚时嫁了出去,父母过世后她就和丈夫搬了回来;再比如,她是123路(为了不泄露隐私,实际并不是这路公交车)公交车的售票员,她丈夫是123路公交车的司机,当然结婚前并不在同一条线路,他们是经其他师傅介绍认识的;还比如,她细数了自己小时候经常玩的所有游戏,跳皮筋、滚铁轮、拍洋片等等。而叔叔则幽默风趣,几次调侃逗乐了我们,比如问到“是否有另一个配偶或伴侣”时,他笑着和阿姨说,我倒是想找一个呢;再比如,我们给了劳务费,他开玩笑说,这钱好赚,你们下午再来接着聊呗。入户时已经十一点多,我们呆到一点半才结束问卷,叔叔阿姨都没顾得上吃午饭,却耐心和气地从头配合到尾。
大杂院的对面是楼房,在此不得不夸北京房地产开发商的前瞻性,年龄和我一样大的老楼装有两台电梯,电梯里有帮忙按楼层的阿姨,因为这里住的老年人居多。电梯里的阿姨基本知道每个住户的情况,传达室的阿姨也是,住户进进出出都会和她们打招呼。
在这栋楼里,我们的第一位受访者是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第一天和她约访时,她说,姑娘哎,明天还是你来吧,别的人来我都不认,你换身儿衣服我都不认识。
八十五岁的老太太精神矍铄,回答问题时中气十足,举手投足间很是干练。她的名字也充满英气,唤“铁英”二字。老太太是党龄六十多年的老党员了,她的丈夫也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英雄。在我们这些刚入党的宝宝看来,老一辈党员的思想觉悟确实是高,用“一身正气”来形容毫不为过。
虽然因为年代久远,很多事儿她都记不清了,但整个访问过程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开玩笑地和我们说,这是接受组织审查。结束的时候,她和我们说,“我公安局处级干部退下来的,玩儿呢~”。这位铁娘子挤眉弄眼的样子,很是俏皮。当我们再次遇到她时,正被拒访,我们和她撒娇,说楼上的租户扬言要报警。老太太的脸冷了下来,讥讽地说“让她报呗”,一瞬间治愈了我们。
这栋楼还有地下一层,我们本以为会是车库什么的,没想到也住人。
传达室阿姨说,你最好不要打扰他们,男主人在报社工作,特别讨厌不相干的人敲门,会投诉到单位的。于是我们决定先在门上留下宣传资料。第二次再上门拜访就很顺利。
虽是半地下室,但下了台阶后别有洞天。家里的装饰很是典雅,我猜叔叔阿姨都是文化人。但可能因为阿姨本身就从事电话访问相关工作,他们极其不信任我们的项目组,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始终不相信这个时代还存在非商业性质的调研,固执地认为私人信息会被倒卖。他们仅仅是看在我们学生暑假做这个社会实践也不容易,才同意配合我们。
小区外坐着乘凉的老大爷,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我们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他立即热情地道着欢迎。我们有些诧异。他笑眯眯地说看到了宣传栏里的资料,问我们是不是要建一个大的数据库。我们更诧异了,毕竟很多时候,我们和受访者解释半天,他们都未必能理解我们的工作,这个七八十岁的老爷子却张口就准确地说出了“大数据”三个字。我们很想问问老爷子的经历,大概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吧,却觉得贸然开口不太礼貌,很是遗憾这个老爷子不是我们的受访者,不然我们一定好好听一听他的故事。
旁边的新式小区和这里完全是两个风格,虽然也是十二层的高楼,却显得门禁森严。每一层都有三十多间屋子,长长的走廊呈u字形,两边是排列整齐的门。整个走廊没有自然光,盛夏时分倒是很凉快。
我们在不同时间段分别来了三次,却都没有人。物业说,这是银行高管的福利房,业主平时工作比较忙,一到周末基本会外出游玩,所以总体在家时间比较少。直到第四次,我们才碰巧遇到了一户有人的访户。开门的是一个16岁的男生,刚刚结束中考的他,考了一个还不错的高中,正处于对北京大学充满好感的年龄。勉强算是同龄人的我们,有着相似的成长经历,交流起来毫无障碍,十分愉快地完成了问卷。
虽然这些居住单元都在一个社区,但具体形态真是千差万别,甚至很难想象他们能算得上是邻居。但我敢保证,如果只是平时路过,几乎不会有人在意到他们之间的差别,其中当然也包括我。这些不同的居住形态,在这个地理位置上奇妙的统一而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