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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地撷英】北京访员1队:撒旦的怀抱

作者:施知睿

队伍:北京访员1队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上堕落?你这功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如果说,每个新生儿都是上帝送来人间的天使,那么,当他们渐渐走过一生,垂垂老矣的时候,便慢慢走向了撒旦的怀抱。

老去,是痛苦的,无论心态多么好。因为很多事情,都不被自己控制。

就像CHARLS招募“中国老年认知评估调查”的访员时所说:

“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衰老,不止在容颜、在筋骨、在身体发肤的官能健康,更在一个人的头脑、精神、灵魂。智能枯朽的一种重要表现就是认知衰退。而其中最可怕者,当属失智症(Dementia,包括阿尔兹海默症Alzhermer Disease,即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这位出身好莱坞魅力男星、带领美国从越战后的低迷期重新激发经济活力、用“星球大战”和“千舰海军”等狂想把苏联忽悠得日薄西山的传奇政治家,在1994年被确诊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到2004年以93岁高龄病逝前的10年间,借助媒体,全世界的人都“目睹”了里根病情发展的全过程:‘这位曾连任两届美国总统的重量级人物,如今不仅不会说话、步行,不能自己吃饭,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他整日卧床,只偶尔坐一会儿轮椅。’”

“英国前首相、‘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她纵横英伦政坛数十年,在唐宁街奋力捍卫支离破碎的老大帝国,终究也只能与她无愧面对的祖国一同老朽。2002年3月,由于数次轻度中风,撒切尔夫人退出一切社交活动。中风后她的记忆力明显受损,生命最后十多年里几乎从不读书看报,因为这对于她已经‘毫无意义’:她几乎是看了下句忘了上句,有时候甚至是一句话没有读完就忘了开头。”

虽然我们是“生命历程和家庭结构”的队伍,却在访问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接触到许多老年认知的问题。在和老年人交谈时,我们很难把握他们是否神志清醒。他们能思路清晰地表述完整的一个故事,却对你提的简单问题答非所问,絮絮叨叨地按着他们的逻辑讲一些事儿。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简单的信息,心累,却没有脾气。

最让我心塞的,是一位八十五岁独居的奶奶。

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否神智清晰,是否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是否真的记住了我们。

某天下午,某小区单元楼。

在我们敲了半天门,都快放弃的时候,门被打开了,出现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以及身材比例极不协调且佝偻的身子。她拄着拐杖,干瘪的嘴不停地蠕动着,在嚼着些什么,也在说话。但话破碎成了词,一个一个吐出,喘上三口才能说完一句话,我甚至担心她是不是犯了哮喘,气若游丝。我们小心解释着,生怕一个唐突就惊断了她的那根丝。

我很害怕,也很担心。我觉得该放弃这个样本——看她的健康状况,显然不适合接受访问。但我不敢转身就走,她虚弱得甚至关不上眼前的这道防盗门。看着她螺旋的腿,我一次次和她确认,她是不是站得住;我一次次问她,真的是一个人居住吗。从她含糊的话语里,我大概得到了答案。

因为没了牙,奶奶说话含糊不清。但她反复念叨,我们不是坏人;然后告诉我们,她也不是坏人,让我们不要害怕。我不知道她怎么就确信我们不是坏人,她不认字儿,看不懂我们的访员证,她浑浊的眼睛也辨不出居委会的盖章。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是坏人。

她絮絮叨叨地说,她有六个闺女、六个姑爷,还有一个儿子,但是儿子死了二十五年了。说着说着,她就差点哭了起来,我们赶忙岔开话题。

我们问她几个闺女分别多大了,她能清楚地依次说出她们的属相。

每天都有闺女回来看看她,给她做饭,但她似乎不是很开心。

她说,她六个姑爷里就只有一个姑爷能赚钱,让我们找对象一定要找能赚钱的男人,瘦了吧唧、呆头呆脑的不要。

她又夸我们长得恁好看,找对象一定要擦亮眼睛,找一个对自己好的。

我们含笑称是。

我们向她告别,她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跨出门要送我们。惊得我们一步都不敢离开。我们一遍遍地和她说,您没带钥匙,一会儿风把门吹关上了,您就回不去了,您别送了。但她却毫不理会,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我们要送她回去,她却不肯。无奈,我们只能说陪她一块儿进去。

出乎意料的,她家很宽敞也很干净,开着电视,茶几上放着吃了一半的玉米。

几乎没有行动力的她,热情地招呼我们吃东西,伸手够到放在沙发上的果丹皮和小面包递给我们,还非要去冰箱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被我们拼死拦下了。

她絮絮叨叨和我们说着话,来来回回还是那些内容,恨不得告诉我她整个家底儿,甚至一次次指着自己口袋告诉我们她有钱。

我们勉强做完了过滤问卷,想给她钱。她突然就湿了眼眶,让我们在钱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说是想我们了就拿出来看看。她神神叨叨地说着老天开眼了,温柔地亲吻着我们的手背。我差点落泪。

我们要走,她又挣扎着起身相送,却一下子站不起来。我们制止,她说她喊个“一二三”就起来了。我们吓得赶紧出门,帮她关上防盗门,只求她不要再出来,却还是不放心,在她门口站了一会儿。

她果然还是以她最快的速度走到了门边开门,又要出门。

我们劝她,说我们担心她,让她先回去。她说自己是想死死不了。她到了阎王那儿,看到了她的儿子,她儿子说“妈,你回去吧!”,她就又回来了。

她看到我们临走前悄悄放在她家凳子上的小面包,生气了,非要再送给我们。行动不便的她怕我们趁此离开,颤颤巍巍地拿着拐杖去够那张凳子,我只好抢在她前收下了面包。

我都不记得我们最后到底是怎么离开她家的。但那种心塞的感觉还是很清晰。

短短一个小时的相识,我不知道这个奶奶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也没法为她做点什么。只不过萍水相逢,我和她仅有的缘分,不过是她成了我五十余户受访者的其中之一。

我只能对自己这么说。

她有自己的家人,看起来也得到了不太差的照料——至少在物质上是。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家人放心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万一我们是坏人,她岂不是已经处于危险之中。那么,如此说来,她大概是有基本判断能力的吧。

那么,唯一的解释可能是她真的很缺陪伴,所以如此轻易地被我们的到来所感动,甚至会想要在将来想念我们。

然而,这一切还是匪夷所思得让我觉得,奶奶可能真的不那么清醒。

上了年纪的人,在没有失智的情况下,也可能不那么清醒。衰老,不止在容颜、在筋骨、在身体发肤的官能健康,更在一个人的头脑、精神、灵魂。智能枯朽的一种重要表现就是认知衰退。

就像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诞生一样,我们无法阻止自己投向撒旦的怀抱,眼睁睁地看着智能枯朽、认知衰退,无法抗拒。

而家人能做的其实也不多,我们无法苛责。除了物质上的保障,家属拿出再多的陪伴,也弥补不了失智老人生活的大段空白。

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我想不出更多,我感到无力。只是单纯地觉得,“中国老年认知评估调查”任重而道远,且充满意义。

我们离开地太匆匆,总想回去再看望奶奶一次,却还是作罢。我们责怪自己,明知道以后不会再来,就不该留下廉价的牵挂。

2017-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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