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羌頔

队伍：北京访员2队

晚上七点半入户，约好访问一位叔叔。老北京，说话是麻溜的京片儿，回答起问题带着一股自然的随和与不计较。

电视里放着87版红楼梦30年群演再聚首，热热闹闹却难掩繁华不再的落寞，“宝钗”、“黛玉”扮演者的缺席似乎冥冥应和着书中“悲金悼玉”四个字。

访问间隙，叔叔扫了眼屏幕：“哎呦，这不是当年扮王熙凤那个？”

一旁的阿姨道：“你不说我真的是认不出来了。”

这部电视剧播出的时候，他们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恋爱、工作，人生刚刚步上正轨。

转眼三十年。

把指针再向后拨十年，1997年。

这一年香港回归；韩流刮进中国，HOT火到不行；快乐大本营开播。

大街小巷流淌着任贤齐的《心太软》，这是我父母辈的青春。

现在我们19岁、20岁、21岁。

胸前挂着访员证，带着一脸无所畏惧，咚咚咚敲开一户户家门：

“叔叔阿姨您好，我们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想请您配合一下我们关于‘居民家庭结构与生命历程’的访问……”

——“你们这调研有啥意义呀，都问些没用的事儿”

——“我有什么好访的，我以前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的，你们还要给我一个小市民写传记啊”

迁移历史、童年历史、教育历史、工作历史……我们蓦地把“生命历程”这四个大字摆到受访者面前。

小心翼翼地点开“开始问卷”：

“叔叔，您还记得您一出生居住超过半年的区或县是哪儿么？”

“叔叔，您当时念的幼儿园的名字您还有印象么？”

“叔叔，您和阿姨结婚那会儿您家给了阿姨父母多少彩礼钱啊？”

一道道客观、没有感情色彩的题目，直白地念出来是那么拗口。

我喜欢观察人们回答问卷问题时的反应，挠头的、摸下巴的、两眼放空的，把自己放到粘稠又飘忽的过往中去。

“那时候的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我是7岁还是8岁上的小学呢？”

“结婚那会，我爸在做什么工作啊？”

……

“哎呀我实在是不记得了”，又回忆良久，终究是记不清楚，向我们说抱歉的奶奶。

“可能是冬天的吧，冬天上的幼儿园，我好像还记得我妈那会儿送我上学，把我裹得一层一层的。”有带着不确定神情、凭感觉走的叔叔。

“哎呀你们怎么这么轴，问那么清楚干嘛，就填我只有一段工作经历不就完了”。也有终于按耐不住，表示厌烦的阿姨。

如果回答问卷，可以直接跳过婚姻与怀孕历史、工作史的我，其实期待着在时光的洪流里与从前的他们相遇，能看到历史书里的大炼钢铁、市场转型真真切切地在一代人的生命里撼动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我期待着与他们的应和，或是能插上话、能拓展一点、帮助回忆的瞬间。

“58年到61年那会儿啊，家里都吃不饱，我们老去菜场捡卖菜的掉下来的白菜叶子，回来洗了晾干，充充饥。”

“有的更穷一点的人家，把面饼在锅里反复地烙，这样吃的时候嚼好久才变软，能多吃一会儿。”

“当年我才几岁呀，哪能是红卫兵呢，充其量一红小兵，闹着玩的。”

“哎呦，那时候哪里有彩礼钱，当时我们不兴这个，更别提结婚还送汽车了。”

“我们都跟着国家走，国家单休变双休我们就变了呗，不过政策落实到企业得有几年吧。”

比我早10年、20年，甚至是半个世纪的回忆在眼前翻腾，这终究是不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故事，疏离是常态，亲切才是偶然。

和搭档往往惊叹老一辈的单纯，听到最多的也是“我们过去哪有现在这么复杂”、“过去的人不像现在这样”。

30、40年代的爷爷奶奶们，家境好点的念了小学，或是升了初中，随后就参了军、离开家乡，或者是进入工作岗位。

60、70年代的叔叔阿姨，和要好的玩伴疯着闹着长大，找到单位里一份还稳定的工作，在合适的年纪里恋爱，两个人一起努力，安置一个家。

有时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看着并不完全明白的我，笑了：

“你们学生还没工作经历呢，哪懂啊。”

“我看你们得去农场待一待呀，才能明白我们那一代人的日子哟。”

在这些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眼里，我们是谁呢？

是眼神单纯的学生、是象牙塔里的书生，是阅历尚浅的新社会人。

在筒子楼逼仄的楼道里，光着膀子的大叔看不过去我们一趟趟跑家户，语重心长地教我们做人：

“你们呀，要学会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上门来，买点小礼物，哪怕是带一块肥皂啊、买一块小方巾什么的。意思一下，好多人那就口气软了。然后你们就赶紧挑重点说。”

叔叔在理，我们也的确欠火候。

他们能在什么程度上理解我们的项目呢？

我们能在什么程度上理解他们的过往经历呢？

那些吃糠咽菜的日子、那些只拿几十块钱工资的日子，是日新月异的生活里翻了篇的，尘封久了的旧故事。

或许不问，就想不起来说，也没有义务分享。

但这于我们，就是最真实的生命轨迹、就是最鲜活的生活数据，就是最可爱的世间百态了。

虽然想问，分享与聆听，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呢。

但是几十年几十年的时光哗哗过去，我们逆行时光，是为了开拓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