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晓真
队伍;北京访员8队
他们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在楼下巡逻。
筒子楼围成环形,高大破旧,严肃沉闷。她慢慢踱步、四处打量,神色像极了田间漫步的耕牛,优雅地巡视自己的领地,眉眼间带着些丰收的满足。
她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眼神,红色的袖标随着转身的动作摆了摆,像在摇头。
他们也打量着这只并未套上衣袖的袖标,用一只瘦小的别针浅浅勾住,横在臂旁。
——怎么回事儿?她皱眉。
——找到组织了!他们雀跃。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藏身于C楼栋中的灵魂人物,嫉恶如仇,耳聪目明,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他们迎上去说明来意,热切地看着她,仿佛能透过这稍显丰满的身躯,看到内里强大的灵魂,看到C群众吃瓜日常的精神依仗,看到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的磅礴气量。
垃圾卫生、占地占摊,她敢。
邻里纠纷、走水隐患,她愿。
查!
他们忐忑。怕她想着:咦,那些陌生人,戴着鸭舌帽,穿着粉汗衫,背着大背包,小脸儿黢黑,小眼睛乱瞟,逮谁家敲谁门,不定怎么搞传销呢,就这样儿还说自己是北大的,我还家里蹲的呢!
不过幸好,来者是友非敌。这些可怜兮兮的后辈,如小鸡崽儿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她温暖的羽翼,水漉漉的小眼睛闪烁着可耻的卖萌之光。
她终究是和善而心软的。他们第一天的访问出师不利,或是家中无人,或是事务繁忙,或是中途遁走,或是落锁拒访。孙子孙女一般大的孩子,这么热的天,跑这么远的路,四处奔走,被拒被骂,哎呦,晒成碳的小伙子,哭鼻子的小姑娘,就是居委会不来嘱咐,她看了也心疼呀!
她挥挥手,走呗!她带着他们,潜入一排排高楼,敲开一扇扇铁门,劝说一户户街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阳光炽烈,碳烤着盛夏滴滴答答的汗水。她带着他们,没有电梯也咬咬牙爬上去,大热的天儿也硬着头皮等在门外。
小伙子觉得愧疚,过来给她扇风;小姑娘觉得窝心,过来扶她上楼。她的胳膊胖胖的肉肉的凉凉的,手感出奇的好,有点儿像妈妈——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回家呢——小姑娘突然有点儿想家。
她劝人自有一套。当年活泼明媚的京城大妞儿,长成了当下爽利开朗的她。嬉笑怒骂,一颦一笑都是恰到好处,不增,不减,不逾越,又亲近,如同寻经点穴,打蛇七寸。她在谈笑间为这堵门开了一条缝儿,阳光透进他们的眼中,绿意开始萌发,坚冰开始消融。但是,门虽开了,心还是防备的,访问之路依旧漫长。她冲他们摆摆手:以后的路要你们自己走,我先回家做饭去喽。
他们偶尔会跟她聊起天儿。“你们看这房子,破得很吧,多老了啊,我想想——对,90年代那时候建的,猜猜现在多少钱?”她卖了个关子,眼里闪烁着骄傲,“猜猜多少?这么破的楼,50平的小二居室,一个月竟然要六七千!”他们半真半假地咋舌,却见她方才还嬉笑的表情有些僵硬,“这房子卖了是值钱,可这对我们来说也就是个数字,真要是把这卖了,嘿,那可没地儿住喽!”
转而暮色四合,他们还在奔波,七点到八点,八点到九点,访户间一点一点周旋,汗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滴个没完,苦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憋回心尖。
他们又一次无功而返,又一次去赶末班车,迎面碰上刚刚结束舞林争霸赛,荣获“小苹果之王”桂冠的她。她热心地上前询问,言辞间尽是心疼和维护:“这也太难了,时间那么长,又那么多私人问题,你们做学生的不敢反映吧,你们回去就说,这个楼长说了,快压缩压缩,改改题目,让孩子这么辛苦图啥呢!”
他们不禁莞尔。问卷如何设计如何实施,自有一套体系,他们懂,也尽力。但在这个疲惫落寞的夜晚,那轮满月的光映了进来,每次想起,便温暖入怀,明亮柔软。
她真可爱——他们对视一眼,彼此笑笑,又有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