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黄孙妍 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 9月7日
**终于高飞**
最初吸引我的无疑是去完成我曾经没实现的梦想——去中国的最高学府听几堂课,最初使我坚持培训下来的又无疑是几十次的线上线下考试,每考完一场我都要告诉自己“都考了这么多场了,也不差后面几场了。”出征仪式上我们在国发院二楼唱着《高飞》,那时自己的热情几乎达到了一个极点,而真正收拾好行囊要出发时,我却打起了退堂鼓。
那是我在高铁上第一次认真的读起了上一届队长写的村居攻略,“没网、没自来水、信号不好、住村民家、有很多攻击性的狗”,从未在农村住过的我、夏天必须天天洗澡的我、极度怕狗的我还未到实地内心就已经忐忑起来。
现在想想真是有些搞笑,当时自己坐在火车上的心情就好像是战士要英勇就义去了一样,明明自己只是即将赴一线做些小事罢了,还是不禁总有种生死未卜的感觉涌上心头。
**未知的恐惧**
和我想的差远了,比起一起在村委会准备饭菜、晚上结束工作后大家围在一圈来一局游戏、白天工作时被访户当成孩子一样对待、我可以和他们唠一天的嗑,在最原生态的菜地里摘菜摘水果的胡乱勾勒的蓝图,取之而代的却是无限的未知、恐惧、寂寥。
第一次被取笑是在刚刚访完一位淳朴又老实的叔叔时,我包里没有正好的45元钱,只好拿出55让叔叔找10块,叔叔让他的侄子去破零钱,他的大侄子却径直朝我走来,一股浓厚的大碴子味儿。
——“你是门口那人他媳妇是吧?”
——“嗯?什么?”
——“嗯啥嗯你?你不和门口修水管那个一家的吗?”
我看了看身上穿的CHARLS文化衫,脖子上带的工作证,便惊恐的摇了摇头,“不是。”
等他回来一脸坏笑,胡乱地甩给我一卷钱,“9块钱,那一块当你请我喝水了。”我一数手里,只有7块。出了叔叔家门后,他跟着我跟了出来。我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几块钱的便宜他也要占。
——“诶你等会儿!你不是和门口修水管那人一家的啊?”
——“不是,我是北京大学派出调研的学生。”我斜眼瞟了他一眼,满心是对他的不满。
——“啥玩意儿?北京来的,给你多少钱啊?!”
——“我就是个大学生,属于志愿的,只有一点补助而已了,没啥钱的。”
——“切!大学生?!包分配呗!%#@&……%$#*#”
我加快了脚步,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药味儿**
队长有一天问我,“孙妍,这有一户肝炎的,你怕不怕?”我知道如果我坚持不去,队里还是会派别的小伙伴去,每个人都怕,就像把骂人甚至人身攻击的家户分配出去一样艰难。 “没事儿我去吧。”
那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房屋啊,在鳞次栉比的砖瓦房里显得那么渺小。破旧的小院荒草杂生,堆满了破旧的杂物,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仿佛屋里从未有人收拾,很多年没有人居住了一样。屋里的奶奶拄了双拐,几厘米几厘米的向前移动着。房屋不通风,很浓很浓的药味儿。
——“姑娘,我家被取消了低保户,这房子啊,冬天冷夏天漏雨,没钱换啊。”
“你们总来调研也不解决问题啊,我家的地全卖出去抵债了,啥都没了,现在还欠5万块呢,唉。”
老两口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心脏病,爷爷有肾病,奶奶有肝病,家里只有一间房,除去一个小炕,只能摆的下两把椅子,上面堆满了药。
——“您们先别急哈,我们只是大学生,只负责在一线调查的,但是我们会把你们的情况通过数据上报上去的。制定政策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你们要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你们千万要保重身体等到生活变好的那一天哦!记住好好活着!”
我被浓厚的药味儿熏得晕晕的,迷迷糊糊中看见肝炎的奶奶在写“完整的,有意义的”句子时写下了“我希望多活几年”。
**那个爷爷**
在社区的一位爷爷家和队长一起蹲点,之前爷爷由于过度拒访一直是奶奶代理,而奶奶在前几个月去世了。爷爷颤抖的声音、颤抖的身体,无力地朝我们喊着快走别来烦我,声音颤抖的快要哭出来,让我们不忍心再去打扰却又欲罢不能。我们只是静静地在门口的楼梯上坐着。
爷爷也从“让我们走”变成了愤怒的“撵我们走”。我们拼命的解释,温柔的缠着爷爷想和他聊天,可是再多的解释在刚失去老伴的爷爷面前都显得如此卑微。
一位爷爷和他的弟弟相依为命,弟弟精神上患了病,那天访问时一群大叔和爷爷围着我,我为了好和爷爷交流,驼着背蜷缩在晾衣绳下面探出头。朝阳照在晾着的衣服上,显得空间愈发的渺小起来。我每问一个问题,爷爷的弟弟都会抄着手朝我“咯咯咯”地笑几声,我有些不安。
**惴惴不安**
在长春乘坐出租车去工地,连车牌号都没有记,只觉得计价器一直往上蹦,路途远的仿佛没有尽头。任务来的太急自己都没有换下身上穿的小黑裙,一路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卖掉。
在济南补访知情人问卷到七点多,夜色已至。没有大巴车,打不到车,我们被困在了里面。我们两个女生只好疯狂的朝路边经过的私家车招手,希望能有一辆能载我们一段,却偏偏没有一辆停下来。怅然望向移动的车灯的光束,却如一片橙黄的叶子,朦朦胧胧的飘进了远处的雾岚,晃得我们有些恍惚。
去往德州的路上偏偏火车都没了票,想在一下午搞定了一个村子的我们被迫四点半出发,转大巴转私家车,一路飞奔,进村子也已八点,我叹息,村民应该休息了吧,明天可能无法踏上返程了,去哪住?能访上一两个吗?没有包车明早怎样回来?抢了好久的返程票会不会白买了?
是啊,遇到了那么多让我不安的事情,那个时候只觉得前路漫漫的前路,漫漫的。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却是:要完成任务,要好好活着。好像我和肝炎奶奶说的话一模一样。
**安全归来**
当然,我毫发未损的返回了。那位叔叔的侄子后来不做声了,我安全的回到了“家”;整个假期访到了三例肝炎患者,我也不会像刚开始那样排斥、与他们故意拉开距离;蹲点在爷爷家门口一上午,等来了他的孙女婿,说服不了爷爷后,主动帮我们代理;弟弟有精神病的爷爷不仅被我们顺利访完,并在我们离开的那天早晨走了三里多地为我们饯行;到了工地门口下了车,叔叔主动打电话告诉我不要进工地,工地里太乱,在工地外的商店门口等他就好。
我独自负责一个屯子的样本时,每一家的主人都主动把我带路到了下一家;我们终于拦下了一辆村民的车,虽然司机哥哥有要事去办,但答应我们帮我们找车出去,昏暗的灯下我们等待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有叔叔答应送我们去较近的泰山车站,我们可以乘坐更便宜的火车回济南,“学生哪有钱啊,我把你们送到泰安境内,你们坐公交去火车站吧,八点半最后一辆公交刚好赶得上,你们也省钱了。”于是我们花了4块公交费“包”了末班车;8点到了村子里,没想到村支书非但没拒绝,反而自行打开了村里的“要事广播”,点了8户的名字后,“有大学生来调研,点到名字的先别睡啊先别睡。”正在补另一户的问卷的我眼睛湿润了,对自己贸然行进到别人生活中的自责和跟打扰到的每一家道歉后大家的包容与热情。
**爱与尊重**
突然间发现自己原来是被尊重的,是被爱的。与我之前求着一户户答完问卷完全不同,夜深人静,黑暗里我和书记举着手电筒,在激烈的狗吠中小心的蹭着土路前进,每走一步村支书都要提醒我要小心。
于是那么多的恐惧,都化成了一个个的温暖结局。
现在脑海中回忆起一幅幅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我努力的去回忆遇见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却很难忆起。我好似绕着椭圆形的操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只不过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美好的幻想者,我的身上背负了更多的真实。
曾经看《辉煌中国》时我曾骄傲,我的中国就是这么厉害!而当自己真正的踏进东北农村的黑土地上时,发现在他们生活有变好趋势的同时却有着太多太多的艰辛。新农保每个月返80块的养老金,而看病买药的钱却远超此数目;知识的匮乏使他们大多随波逐流,根本不知道自己享受到了哪些政策,去药店买药不给报销,他们不知道可以去卫生院买药报销抑或卫生院也形同虚设,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叼着一根烟,我不知道他们笑容的背后到底包含了多少无奈…
看到那么多渴望的眼神,我也只能带着平板上的数据咬着牙转身离开,我只是希望他们可以得到更多的帮助,就像我接收到了那么多的帮助一样,我想让他们知道,其实每个人都被这个世界爱着。
“我感到害怕。请问您每周有这种感觉有几天呢?”我见过哈哈大笑,说着我从来不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大叔,也见过怯怯的眼神,凝视我告诉我她一人在家天天害怕的奶奶。我忽的就会想起自己每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也都会怕,但每次鼓起勇气走在路上,努力的去入乡随俗时,却意外地沿途拾起了一路感动,温热熟稔。
**我学会的**
CHARLS的最大意义就在于教会我学会信任了吧,过于强烈的戒备心使我不敢接近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我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在采访的过程中努力使自己不掺杂进去一丝个人情感。又怎么可能呢?我再使自己冷酷倔强,也拗不过那么多渴望又凝重的眼神。我逐渐学会一边帮访户们干活一边问着问题;我相信他们没有传染病而去接受他们做给我的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我把每一个叔叔阿姨抑或爷爷奶奶带我到下一家都当做一种恩赐;我去敞开心扉,真正去关切他们的身体与生活,而不再一直保持距离与隔阂…仿佛生命中多了一份承诺,让我去烛照生活的每一分钟。
犹记一家回族爷爷奶奶曾对我说:“回族人民一家亲,这杯水,你一定要全部喝掉!”
我一饮而尽,他俩看着我,笑了。
作者 | 黄孙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