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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地撷英】冀蒙1队:无名之辈亦活得炙烈

原创: 冀蒙1队 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 8月16日

2020/7/27 人类的悲欢是相通的

躺在床上静静回想这一天的经历,脑海里冒出这句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模拟的时候,各位受访者都比较配合,但在问卷进行的过程中,也不乏遇到受访者不耐烦的情况。

我访问的第一户家庭,叔叔阿姨都是以给自家做农活为生,种一些林木果树。一开始问起来都非常顺利,叔叔阿姨也非常热情,但是由于问卷时间过长,眼看着一上午就要过去了,还是没有个问完的盼头儿,叔叔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这些问题和我们的实际不相符,有些东西我们也不懂,起身要赶集去。我连忙拦住叔叔,向他解释很快就要问完了,希望他再稍微留下等一会儿。劝说了一会儿,叔叔终于同意继续接受访问。

听闻叔叔目前正在给村委会帮工,一天20的工资;阿姨信佛,这一辈子也没有工作,不爱社交,唯一的社交活动就是每晚和伙伴们一起念佛。在这对叔叔阿姨的认知里,他们已经在“生活”了,而不是简单地“活着”,他们的心里也有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

正式开始访问后,我访问的一户人家是两位老人,他们非常和蔼可亲,看得出来,他们也非常相爱。婆婆说她浑身上下哪里都痛,都是老伴儿帮她穿好衣服,每天提醒她吃药。她让我觉得尽管不是很富裕,但上了年纪有家人的陪伴,也是一个幸运的人。访问结束后,在等队长来接我的空隙,我忍不住和婆婆聊了起来。时间过得很快,我该走了,婆婆一直送我到出了门后好远。

之前我曾了解到,根据以往的访问结果,我们曾得到结论:在中老年人群中,抑郁症状很常见。其实阿姨看上去精神头儿不大好,但是在我问到健康模块的时候,才得知阿姨什么病也没有,只不过偶尔颈椎疼、腰疼。我一开始还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阿姨看上去比叔叔老了很多岁,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我以为是疾病缠身。但继续访问,我才知道,阿姨一周会有5-7天的时间感到害怕、沮丧、焦虑。我忽然心头一震。

其实,老年人群体的抑郁症患病率很高,只是他们和我们,都没有过多去关注。在我们眼里,他们是长辈,是更强大的存在,我们默认他们的精神也是坚强而健康的。殊不知大半辈子的生活也会让他们累积很多不好的情绪,再加上他们的知识水平欠缺,生活较为单调,我问阿姨:您的手机号码方便告知我们一下吗?阿姨说自己没有手机,也从不上网。其实我无法想象没有网络的生活会是怎样,更何况是几十年不用网络。但工作原因,我不能表现出任何惊讶的情绪。任由他们向我讲述,我只是一个倾听者和信息获取者。但其实肯定会有共情的。访问的那三五个小时,就仿佛完全走进了他们的世界,感受他们的感受。

在以后的访问中,我也会特别去关注一下有关受访者精神健康的问题,希望可以通过亲身的访问,真正去了解受访者的精神世界,关注以前从未关注过的问题。

人类的悲欢是相通的。生命总有裂缝,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2020/8/2 每个数据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这里10天了,每天有七八个小时都在和我们的受访者打交道。从一进门的陌生到最后离开时的熟络,从一开始时的机械提问到后来的亲切闲谈,我们走进每一扇家门,走进每一个家庭。实地访问更多的是一种体验和感受,数据库中每一个数据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是一种人生。

我曾经访问了两位高龄老人,都是单人户,两位老人都快要九十岁了。在交谈起来困难很多,老人们听不见我说话,更听不懂我的问题,他们就一直看着我,大概是在家里待得太久了,看到有人来调研只觉新鲜和好奇吧。总体感受下来,这两位老人都是很通透的。比如问到和子女相互的经济帮助以及和子女的关系,他们都表示非常满意,说虽然不和子女们一起住,但他们会经常来看望,对他们给予自己的照料很满意。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过着各自不同的人生。如果我们在年轻的时候,也能有这两位高龄老人的良好心态,可能我们也会少很多烦恼吧。

我每次抬头的时候,都能望见这两位受访者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照片。爷爷穿着军装,挺直腰板敬礼的姿势定格在我脑海里,奶奶也是和现在一样的短发,可是那时那双眼睛好明亮。目光再向下移,这两张脸呈现给我的是和照片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人老了,干什么都不行”,奶奶边说边叹气。

“您过去一年在以下各项消费中的支出有多少呢?”有好多个零。唯一不是零的有两个——社会捐助和医疗支出。“奶奶,那您家过去一年社会捐助支出是多少呢?”——“200”。不知为何,看到那一连串的零和那一个奶奶刚脱口而出的、我刚刚敲上去的那个200,有点感动。

2020/8/3 我们应当允许每个人脆弱

今天,我的受访者在我面前哭了。

这位爷爷自己居住,他告诉我奶奶去城里帮儿子看孩子去了。问到子女的收入时,这位爷爷的回答一直都含糊不清,重复着一句话:这个我不好说,我不清楚也不好问,因为不是咱亲生的。我只能逐个区间地去和这位爷爷确认,不得不说,相关问题的提问真的很耗神,因为爷爷的确说不出个一二。

接下来通过健康模块的提问我得知,爷爷的身体非常好,每周隔日还会外出打工。一个硬朗的独居老人形象已经产生在我的脑海中。

但当我问到“您是否经常感到害怕”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位爷爷选择了一个频率最高的区间,他告诉我他大多数时间都会感到害怕。紧接着他开始向我讲述自己害怕的原因——“老伴儿如果先走了,怕孩子们不管我了。”他的眼圈开始变红,爷爷用手抹了抹眼睛。

我只能继续问卷的内容,结束之后也和这位爷爷寒暄了几句,给他的酬金他也推让半天才收下。他送我出了家门,送我到胡同口。可能我走了之后,他还会继续挥起他的菜刀剁野菜,他每周也还是会定期去养鸡场清粪,他还是会被书记评价为:“这老头儿硬朗”。但世事何其奇妙,我看到了他脆弱的一面。

我第一次做退出问卷,遇到的是一位卖菜的奶奶,每天早出晚归,非常难约。第一次访问是在菜市场门口的马路边上。奶奶情绪不是很好,问题回答起来也不是非常清楚,所以进行了两个小时我只完成了家户模块的提问。

第二次我来到奶奶家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奶奶和爷爷的合影,高高地挂在墙上。可能有了第一次的访问经历,我首先给自己做好了心里建设,做好了“论持久战”的准备。可是这次竟然出乎意料地快了起来,奶奶非常配合,而且我提前把酬金给奶奶的时候,她开心地说这比她卖一天菜赚的钱都多。虽然在问到自己过世的老伴儿的相关情况的时候,奶奶也用衣服抹了抹眼泪……但奶奶给我的整体感觉还是非常乐观的。因为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奶奶还跑去厨房给我下面条。在这个蝉鸣声声的烈日下,我走出家门,“慢走啊”——奶奶沙哑的声音在这个悠长的小巷回响。

我们总说,要坚强地去面对困难和不如意,但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脆弱的一面,都有担心和害怕的事情。“爱情、自由,公开表达自己身份的空气、空间都是我们所需要的。”“假如不能提供呢?”“不能够提供,这种压制,这种痛苦、绝望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就成为社会的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痼疾。”

苦难和苍老最终我们都会经历,痛苦和绝望我们也不难遇到。如果我们多去看见,多去尝试理解他人的“脆弱”,这不失为一种相互之间的救赎,不失为一种对社会的救赎。

2020/8/5 我想对我的受访者说一句抱歉

我想和我的受访者说一句抱歉。

走进受访者家里,这位爷爷吸着旱烟,奶奶直愣愣坐在炕上,两位受访者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甚至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密室逃脱。奶奶的目光好像直接在拷问我的灵魂,我有些怕。我坐下来,和他们介绍了自己,并企图开始访问。但我余光瞥到了一只很多脚的虫子从我脚边爬过,下意识躲了一下;屋里非常闷热,35度的天气里,没有电扇,空气也不流通,一股发霉的味道混杂着旱烟的味道,呛得我有些头昏脑涨。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无法完成这次访问。

我的队友接替了我,但走出这户人家,我又羞又愧,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觉得我还是把自己放在了他们的前面做考量,把自己的主观感受放在了第一位,也许我还让我的受访者产生了不好的被访体验……我很自责,为这次访问,也为我边缘化了这两位老人。

我的队友访问结束,听他讲,这位爷爷之前是村干部,只是后来生活处境不太好了;问及有无社会捐助行为,爷爷还说他是老党员,捐款志愿武汉,责无旁贷。不知是愧疚还是感动,我的眼角有些湿润。

“生活是如此令人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每个人的人生都不该被边缘化,人人平等,人人值得。谨以此,告诫自己,希望自己成长。

2020/8/11 报之以歌是一种人生修为

这次,我的受访者是一位患有脑梗的叔叔。这户的阿姨以叔叔身体不好,自己工作忙为由,多次拒绝了我们。后来经过协调人和我们持续不断地联系与劝访,叔叔首先同意接受了访问。

“快点过来吧,佟××这户答应接受访问了!”正在访问其他一户的我收到了队长的紧急电话。正好在访的这户所剩问题不多,我和陪访的队友匆匆忙忙还是赶到了佟叔叔家附近。

正在我们茫然无措的时候,一位瘦瘦高高,看起来有些书卷气,提着一只茶壶的叔叔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说:我在这等你们很久啦。

这与我想象中的有很大偏差,我以为出现在我面前的会是一个坐在轮椅上,谈吐不清的老人。眼前的佟叔叔精神很好,看上去除了头发略显稀疏,其他并无异样。我们开始跟在叔叔后面走,叔叔说家里不太方便,于是带我们到前面一栋楼——自己的新家接受访问。仔细看便可看出,叔叔走路不大方便,右手手臂有些发僵,即便并无明显地一瘸一拐,但也看上去不很得力。

进了家门,叔叔先是到各个屋子开窗通风,随后安顿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小心翼翼又干劲儿十足地开始,毕竟,这是我们劝说多次才得来的机会,况且,叔叔在上楼前也告诉我,希望访问稍微快些。

这次访问进行地非常顺利,现在,躺在床上,努力回想访问过程中让我眼眶湿润的几个瞬间——
在问到上网一般进行哪些活动的问题时,叔叔说,很少聊天,只是偶尔和曾经的老战友,老同事聊一聊,有个老战友得了脑溢血,也曾互相鼓励。

问到子女健康状况时,叔叔坦言,儿子身体不好,基本算是一个废人了。之前就在协调人那边听说过,但此时叔叔亲口告诉我,还是会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叔叔也称自从他生病之后,儿子开始给家里做饭,女儿也在父亲生病和北京疫情的双重作用下回到家里陪在他身边,他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

在问到叔叔健康情况时,他说现在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做饭了,可他是做了一辈子饭的,当初还答应老伴儿这辈子要给她做两万顿饭——他思索了一下,“应该是够了”。叔叔还笑称,女儿和儿子没能和自己学学做饭,是他们的损失。

叔叔问题回答起来非常流畅,谈吐非常令人舒适,我也了解到叔叔是事业单位退休,在问到慈善活动时,叔叔停顿了一下,“得病以来没再做了,主要是没时间了。”他如是说。

访问结束,叔叔舒了一口气,他坦言怕自己坚持不下来。——“您真的很棒,比绝大多数受访者回答的都清晰!”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最后,我对叔叔配合接受此次访问表示感谢,叔叔说:“你们也不容易。”

我和队友帮叔叔把水果提到家门口,作别。

这位身患重病的受访者竟令我钦佩,这个看似不太幸运不太完美的家庭竟令我艳羡。原因就是,他们乐观且知足。那我们呢?是不是也该,常想一二,不思八九。

到这里,我的调研日记也就结束了。

写调研日记的过程也是认识自己,与自己灵魂相碰撞的过程。二十没有不惑,要走出乌托邦。我们的故事未完待续…


202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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